思想文化
斯多葛派認為整個宇宙是一個神,一個心靈,它分配給每一個人一個靈魂。“人是一點靈魂載負著一具尸體”。人應當擯棄肉體的享受,用一切可稱為快樂的東西,去完善自己的靈魂。奧勒向往著這種高尚的生活。與所有真正的斯多葛哲人一樣,奧勒留的關懷遠遠超出羅馬的版圖。他的志向不在于成為萬人之上的羅馬皇帝,而是要成為一個宇宙公民,因為“廣袤無垠的歐亞大陸,在宇宙不過是一角落;海洋之大,不過猶如一小水滴;馬其頓的埃索斯山,與全宇宙相比,不過塵埃一粒;而此時此刻,在無盡的時間序列中,也只是無窮中的一點。所有一切存在物,都是渺小的,變化著的,無任何穩(wěn)定性可言的東西?!庇钪娴谋拘圆倏v物質界時好像玩弄蠟塊,命運刈割生命有如收麥子。“仔細地審視所有的事物,你會看到它們一直在凋萎和變易。也可以說,一直在腐敗和離散,換一個說法,事物的一再形成一如它們之前的一再瓦解?!?/span> 整個世界是一道生滅不息的潮流?!凹热蝗绱耍钟姓l能賦予那絕不能靜止下來的遷流中的事物以什么價值呢?”因為,沒有誰能站到這一潮流之外去。在這遼闊無際、遷流不息的宇宙流中,人什么也抓不住,包括萬里江山和金碧輝煌的宮殿,也包括人自己的肉身?!懊t(yī)希波克拉底治愈了好多疾病,但他自己終究也病倒而死去。占星家查爾丁之流預言別人的大限之期,最終自己卻沒有躲過死亡之日。亞力山大、龐培、愷撒一生征戰(zhàn),毀滅了多少城市,在戰(zhàn)場上砍殺了成千上萬的馬匹士卒,可他們自己終歸仍然追隨死人而去。赫拉克利特曾大談宇宙之火,卻因水腫病而死亡?!薄冻了间洝返淖髡咭笕藗儭敖洺K枷胍幌峦舻墓湃税?。他們一心一意地為自己的怨恨和家族的世仇作報復,并且無所不用其極;他們有的聲名顯赫一世,有的則罹難蒙災、創(chuàng)巨痛深。然后你問自己一句:似諸人等,而今安在?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,如一縷煙逝去。”“不用多長的時間,你將釋懷于整個世界;更短一段時間內,世界也就忘記了你?!蹦切﹫?zhí)著的企圖,只能使人陷入被動與煩惱,并且最終也要失算?!澳切?,甚至不值得耗費蠟燭去演出呢!”在揭示世界的流變和生命的無常之后,奧勒留追問,“究竟是什么使你執(zhí)意盤桓于此呢?” 生活在世俗中的人們,通常會抱怨是外部事物的誘惑與違逆導致他們內心的痛苦不安。奧勒留告訴人們,這是不確切的,甚至是自欺欺人的,是逃避人生使命的托詞?!叭绻獠渴挛锸鼓銦啦话?,那么請你注意,使你心情煩亂的并非事物,而是你對事物的看法,而只要你愿意,你是很可以將它打發(fā)掉的。”他堅持了兩條格言:事物不能拂亂靈魂;人生不過一種意見。如果生活使你痛苦,那就反省并且去除自己的意見和觀念吧,是它們令你痛苦的,而不是生活使你無法承受。“不要忘了,一切事物說到底都是一種意見。只要你樂意,都屬于你的思想所支配。因此,去掉你的見解,就好像你繞過某個危險的海岬,你不會損失什么,但你卻獲得了安全的航線,平靜的海面,還有風平浪靜的海灣?!?/span>
由于有了這種直指人心的痛快淋漓,奧勒留便無須去尋找隱逸的叢林了,或者說他在自己心中找到了寺廟?!叭藗兞晳T于凡欲隱退便尋找那人跡罕見的地方,或鄉(xiāng)間,或海濱,或山中。而這也是你一心向往的??蓺w根結底,這是一種俗不可耐的向往,因為你自身當中便有這樣的力量,隨時可以隱退的,只要你希望如此。一個人的心便是他回避喧囂世人的最自由的寧靜去處。如果你心中寧靜,那你就已獲得了內在的和平;這種和平安寧在于聽從自心的吩咐?!边@種在自己心靈發(fā)現叢林的結果是,奧勒留不像一般的隱者那樣逃避自己的責任與義務。他認為厭棄、回避與執(zhí)著追逐同樣是煩惱的誘因,外在的企求與內向的蜷縮同樣使心靈變形,憤怒和狂喜都會使靈魂扭曲,失去自性的圓滿。因此,他既不追逐人生,也不逃避人生,從不怠慢社會歷史賦予一個羅馬皇帝的使命。他每天都在提醒自己,要盡到自己身上的責任?!爱斈闱宄坎辉冈缙饡r,可以簡短地對自己說這么一番話:我要起床去履行一個人所負有的責任,難道我會不樂意履行我之被塑造,我之被生于此世間而應該負有的責任嗎?”他的生活態(tài)度既積極又消極:盡人事而聽天命。 奧勒留的終極關懷是心靈的關懷。他指出,“一個毫不猶豫便會躋身于赴死者的高尚隊伍的人,便是一個類似祭司和神之伺奉者的人,一個能夠正確利用心中神性的人。在這種神性力量的幫助下,此人便獲得了庇護。他不受歡樂的誘惑,不怕痛苦的侵襲,不受傷害又超然于惡人們的邪惡意志之上。因此他在進行一場高貴的戰(zhàn)斗,抵御心中的所有情欲。他的內心深處浸透了公義的精神,全心全意地接受一切逆順之境,面對自己的命運。若非公眾的必然利益和普遍的福利,他對任何言談、思想或行動都不屑一顧。不,他只專門于自己的事業(yè),仔細地思想命運分配給自己的大自然的那一份,盡其所能地追求第一和至善。他由衷地相信自己得天獨厚,相信任何人的命運都是得其所宜的,因為適宜便是命定的東西。”對于那些以高貴的靈魂去伺候肉體的人,奧勒留指出,“你只是以一個有價值的東西去服務于那并無價值的存在。因為前者是靈魂、智慧和神性,而后者卻是污垢和腐敗?!?/span> 心靈若依附于財富、地位、權力等外物,并以其為尊嚴和榮耀,就會多了虛妄不實的成份,變得猖狂而又脆弱。把它們納入心靈,與把眾多不同種族、不同信仰的人群納入羅馬帝國的版圖是一樣的。為了保持靈魂的高貴和純潔,他勸戒人“把你的感覺局限于它們應有的范圍,讓你的心保持應有的距離,不用與它們混在一起?!笔鼓愕男南袂迦粯娱L流不息,時刻保持自由、澄明、節(jié)制和善良,不至于成為一潭死水。這就是奧勒留“世出世間”、解脫煩惱的秘訣。沒有任何外境能顛倒一個回到心靈的人,“可以說,生死、榮辱、苦樂、貧富——所有這一切都是善者和惡者會共同遭遇的東西,從本質上說,他們并沒有內在的高尚性或卑鄙性,因而,如果說它們是非善非惡的,也就沒有任何不妥了?!?/span>
同樣道理,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罪惡能傷害另一個人?!拔掖_定地相信,沒有人可以真正地傷害我,因為沒有人可以迫使我錯誤地行動;我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也不懷有對什么人的仇恨,我也不會對自己的本性和家人生出憤怒。”那些企圖傷害別人的人,他們的忌妒、仇恨、憤怒和歹毒首先傷害了自己的心靈,使之失去了安詳、澄明和美好。他們這樣做其實是十分愚昧的,也是值得同情的。“他的不良行徑出于無知,他的過錯屬于不得已。你與他這兩方都會很快歸于墳墓。你特別應該想到的是:你其實并沒有從他受到傷害,因為你的心決沒有覺得因此受害了。”人既然不可以被別人的行為所傷害,那么,傷害人的只能是人自己本身。而人的不幸的根源正在于此?!叭绻粋€發(fā)生的事件不能拂亂你的天性,那還為什么要稱它為不幸呢?再說,一件并不與造化的用意相悖的東西,怎么會挫折一個人的天性呢?”
人要歸依于自己的心靈,心靈又歸依于什么?或者說,心靈是一個什么東西?有一個叫作心靈的實體嗎?這是一個令人茫然的問題。按照奧勒留的哲學,回歸心靈的道路與回歸宇宙之神的道路是同一條。由于奧勒留的宇宙之神是非人格的,因此,他的心靈所要歸依的便只能是自然了。宇宙萬物自發(fā)自然地協同合作,形成一個統一的整體,服從于同一目的。不論是事物還是人,“不管你將自己擺在什么地位上,你都是宇宙目的的參與者”,目的都蘊藏于你的內部。奧勒留寫道:“當心的活動符合自然時,它便處在良好的狀態(tài)下,它從容地接納事物。無論逆順,心都能應付裕如。誠然,這樣的心并不是完全冷漠的,無傾向性的,它有自己的選擇性和趨向性。但如果遭遇什么,它便會全力以赴,就像火將落入自身的東西轉為燃燒一樣?!痹谧匀恢?,沒有所謂的不幸,也沒有所謂的意外。所謂不幸和意外都不過是人的一種意見罷了。他像一個詩人那樣贊嘆:“啊,大自然,凡對你來說是適宜的,于我也是如此。”奧勒留把死亡當成一件善事,因為它是自然的事業(yè)、宇宙活力的體現、神的頌歌中的一個樂章。 古希臘哲學家普羅泰戈拉說,人是萬物的尺度。這句話可以說是人道主義的第一個宣言。它確立了人作為世界的價值主體和源泉的創(chuàng)世地位,把本來沒有價值差異和價值取向的自然世界加以分別,而這種做法除了因為我們自己是人外,沒有任何根據。奧勒留可以說是“一個精神視野遍及物質全體與時間的人”(柏拉圖語),他已不再堅持人對萬物的尺度。他的自然之道已超出人道主義(或曰人類中心主義)的范圍,他的回歸自我實際上也是放棄自我。他放棄了人的立場。不僅如此,奧勒留還認為,人對自然世界的分別之心和非分之想正是痛苦和不幸的根源。 《沉思錄》通篇充滿著對物質形態(tài)變幻不實,人生短暫無常的感嘆,強調了存在的無意義、無價值。但是從宇宙統一體和自然之神的角度,他又指出,世間的任何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。“所有這一切存在都是渺小的、變化著的、不穩(wěn)定的東西。不要忘記,這所有一切,均來自宇宙的靈魂,或直接或間接地受因果法則的支配。因此,咆哮的獅子的兇惡,蝮蛇的毒汁,或任何自然界中有害的東西,如荊棘、污泥之類,都是高貴和美麗的某種東西的產物。因而不要以為它們是毫無疑義的,是不值得你崇敬的某種存在。要了解所有這一切所由來自的那個源泉?!倍遥瑠W勒留還體會到“事物之間存在著自然的交感同情”。正是這種萬物等價同源的觀念使奧勒留不至于滑入虛無主義的深淵。他要去掉的是頑固不化的個人立場。這種立場的實在性是一種障礙,它使人愚昧,也使人痛苦。奧勒留要消除個人立場和佛家要消除人的私我是一致的。依照奧勒留的哲學,說一切事物都是沒有意義的時,必須補充一句:一切事物都是有意義的、神圣的。這兩句話不僅沒有矛盾,而且同時成立,少了一句就成荒謬。 由于奧勒留所事的神并非超越個人存在的人格上帝,而是內在于人的靈魂,人完善的心靈就是它的法身。因此,人跪在自己的面前就是跪在神的面前,供奉自己和鄰人便是供奉諸神。人的事業(yè)便是神的事業(yè)。奧勒留不必放下手中的活計、卸下肩上的擔子去投效神圣的領域。只需把份內的事情辦妥,給命運帶到身邊來的人以愛護,并且保持心靈的澄明與自得,也就可以了。在一個等價同源的世界里,任何事情都不值得大驚小怪地加以夸張,不論是是還是非,不論是善還是惡,不論是美還是丑。最為珍貴的是在無常之中的平常之心。
奧勒留不僅認為萬物等值,而且認為同一事物在不同的境遇中自性也沒有實質上的增減?!耙粔K石頭拋上或擲下,對石頭的自身言,并無什么區(qū)別。上升時于它無益,下落時于它無損?!彼钠匠P膩碜云降戎?,等價同源的價值觀使他具有了十分豁達和超脫的人生態(tài)度?!叭绻銟芬?,你可以活,如果你真的將死時,你也決意去死一樣。但假設人們不讓你活,那就坦然放棄生命,但絕不要以為這是什么不幸。如果房子冒煙了,我就離開它,總得有個了結,為什么我們一定得執(zhí)著于物質形態(tài)呢?不過,只要還沒有這樣的事逼我,我就呆著,行止像個自由人,愿干什么就干什么。不過,除了我的頭腦和公眾的利益要我去干的,我又根本無意干任何別的事情。”
“只要你是同宇宙的利益一致,那么你便不會遭遇意外的事情?!北緛頍o得亦無失,人大可不必在變化之中高唱詠嘆調。奧勒留欣賞這樣的話:“請給予我你樂意的,請拿走你所樂意的”。他還要求人要“衷心地熱愛那些命運將他們帶到你身邊的人。”而且不要掛念自己的善行,耿耿于自己的美德,要像蜜蜂采蜜時那樣不發(fā)出嗡嗡的叫聲。至于自私的行為,在奧勒留看來,并不能達到自利,因為這意味著把一朵花從樹上摘去,把一只手從身體上砍下來。在他的筆下,自私是這樣一種行為,即“將自己從自然整體上砍下來,而他生來便是世界整體的一部分?!瓘蜌w于整體的特權是神對人的獎勵?!?/span>
他甚至從不把靈魂獲得拯救的希望交付于來世。對于死后靈魂的出路和歸宿以及人格神是否存在的問題,奧勒留并沒有形成堅固的信念,倒是存有許多疑問。“如果人死后靈魂依然存在,那么自古及今,天空以怎樣的方式為他們騰出地方來呢?”“實際上,神的存在和他們對人世的關心是無從討論的事?!币虼耍瑠W勒留把當下此刻作為存在的惟一棲居之所。人必須全然地生活在此時此刻,因為盡管宇宙永恒,人所能把握的時間只是當今;不論是壽比南山還是朝生夕死,你所能擁有的都只有此時此刻?!澳呐履慊钌先倌?,或者,如果你樂意,你會要求活三千年,但要記住,除了現時的生活,人不會失去別的什么;人除了現時失去的,也不可能還擁有別的什么。從而,我們可以說,我們通常所謂的長生不老同隨生即死的夭亡,計算起來都沒有什么分別,因為就當今而言,它的持續(xù)是相同的,因此,可以說,死亡的損失對每一個人說來,其嚴重性是一樣的。沒有人能達到當今之外的時間之點,因為沒有人會失去過去或將來。人怎么能夠被剝奪他還沒有或已失去的東西呢?”